李铨突然蹲下去,捡起石子画地图。
他指着简易地图说:“若是有海商前往美洲,福建、浙江的商贾,可从台北出发,走西班牙人现在的航道。江苏的海商,可根据信风选择南北航道,也可走险路直接东渡日本。南北两条航线,其实过了日本,都会汇聚成一条,西班牙人称那是‘西风流’。”
“等今后北方人口兴旺,北方航线就有更大作用了。河北、山东、辽宁,都可借助日本前往美洲。”
“还有这里!这是我国与朝鲜交接的徒门河(图们江),翰林院的同仁应该知道,那本是我中国的一条内河,明朝初年李氏朝鲜北扩,侵占我国大片领土,在徒门河南边设立六镇。”
“如今,鸭绿江南岸的保州,已经为我天朝重新占据。下一步,该把徒门河南岸也收回来。到时候,辽长城以东的广袤土地,可以走徒门河入海。不管是贩卖商货,还是运兵运粮,都能跟山东、河北、辽宁联系紧密。那里(吉林)若有叛乱,一可从辽宁进兵,二可从海上走徒门河平乱,如此更能保得东北安定。”
“想要开发徒门河两岸,北方航路是必须发展的。北方航路发展起来,还能威慑朝鲜与日本,令这两个藩属国不敢生出异心。”
“开辟北方航路的第一站,就是先去日本探索,在日本东部与领主取得联系。德川幕府不准领主与外商通航,所以补给港选得越偏远越好。但又不能太偏,否则根本补给不了多少食物和饮水。”
“因此,臣开辟北方航道的第一步,是要在日本东部打通关节。如果陛下能让幕府在东边开阜最好,实在不行,那就去打一仗,打得日本幕府开放港口!”
“日本开放东部港口,那北边航线的起始网络就成型了。徒门河入海口,日本东部港口,日本长崎,朝鲜各港,耽罗县(济州岛),山东,河北,辽宁……全都能通过海路连接起来,我天朝大军随时可坐船到任何一个地方。”
“请陛下颁布两道谕令,一是命令日本开放东部港口,二是往徒门河入海口移民。移民不需要太多,首批两千人即可。”
赵瀚仔细思考之后,笑着说:“你这不是在航海探险啊,你是在规划东北、朝鲜和日本今后的战略布局。民间的地图,可不会标注徒门河,你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李铨回答道:“臣查阅了钦天院的东北勘测地图。徒门河两岸,明初全是女真人。朝鲜侵占南岸之后,把女真人赶到北边。建州鞑子作乱,徒门河北岸的女真人,很多都被抽调去打仗,如今已是人烟稀少的景况。正好趁机移民,先把徒门河的入海口牢牢占住。”
“想法很好,但朝廷精力有限。”赵瀚说道。
朝廷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,刚刚册封的漠南草原需要巩固,三个都护府都在持续耗费钱粮。内阁和兵部,正在策划征讨缅甸和越南阮氏。如此,南北方的兵力和钱粮,都在大规模的调动征集当中。
看似没有打仗,其实一直都没闲着。
李铨说道:“在徒门河入海口移民,只须移两千人,给他们配发武器,足以在那里立足。至于日本,先下一道圣旨,试探幕府的反应即可。”
赵瀚笑道:“朕有点舍不得让你去航海探险了。你都去过哪些地方?”
李铨答道:“金陵、江西、广西、广东、福建、云南,出海到过台湾府和吕宋岛。”
“大好儿郎,志在四方!”赵瀚赞道。
皇帝对李铨的青睐,让在场之人无不艳羡,就连冯其志这个小白脸都想出海了。
李铨的侃侃而谈,皇帝的赞赏有加,已然让公主的眼睛异彩连连,赵福荣愈发倾心于这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。
赵瀚说道:“你的要求,朕全部答应,包括向徒门河移民和谕令日本幕府。再给你五条船,以及1000士兵的名额。但这1000士兵,需要你自己去征募,只能从退伍军人和农兵当中征集。能否说动他们出海,全看你自己的本事。嗯……给你十万两银子做资金。如果你觉得钱不够,可以顺道做生意,反正你要先打通日本,运货过去卖给日本领主即可。”
“谢陛下恩典!”李铨大喜过望。
赵瀚问道:“徒门河入海口可有名字?”
李铨回答道:“那一大片,包括整个徒门河下游,都叫做珲蠢、训春等等,皆为女真话的音译。”
“今后便叫珲春吧。”赵瀚终于明白是哪里了。
这里的珲春,是挨着大海的。
几百年后,珲春的东边是俄罗斯,西边则是朝鲜,出海口被朝俄两国给瓜分了。这导致珲春的边界,距离大海仅有30里地,却必须向别国借港出海,吉林省永远痛失自己的出海口。
当时的满清钦差大臣成琦,完全不知出海口的重要性,把勘界工作全部交给沙俄代表。俄国人想怎么划界就怎么划,最后把中国边界,划在离海20里的地方。
即便如此,沙俄依旧贪得无厌,不断暗中挪动界碑。
等督察院的吴大澄来视察边界时,界碑已经距离海岸88里地。吴大澄据理力争,总算重新设立界碑,距离海岸30里地,由此收复10平方公里的国土。
双方最后差点动武,因为吴大澄还不满意。俄国人从海参崴调来军舰,打开氙气大灯炫耀武力。而吴大澄调来北洋舰队,请俄国人登上定远舰参观,打开全部大灯予以回应,终于又拿回黑顶子山地区,也就是后来的珲春市敬信镇。
此时此刻,图们江南岸是朝鲜地盘,北岸却全部属于中国,必须牢牢的占据下来。
占据那里,吉林就有出海口了。
赵瀚指着李铨,问李自成道:“闯王觉得此子如何?”
李自成赞许道:“是个难得的人才。”
赵瀚又问:“你可会骑马?”
李铨回答:“骑过云南大同军的战马,相比陛下的宝马要矮许多。”
“拿起弓箭,随朕去打猎。驾!”赵瀚策马奔驰。
李铨豪气顿生,从军士那里索要弓箭,又挑选了一匹好马,跟随皇帝朝紫金山猎场奔去。
见女儿痴望着那个李铨,费如兰叹息说:“你可清楚,一旦出海,就有可能三五年不归,甚至随时可能会藏身鱼腹。”
赵荣福闻之默然。
费如兰说道:“我女儿好眼光,一眼便相中英雄人物。可这般少年英雄,心里装的是汪洋四海,是没法顾及到家里的。若将他招为驸马,你就要守活寡了,比牛郎织女都更难得相见。”
赵荣福还是不说话。
费如兰继续劝道:“你若看不上别人,那就再等等,看满朝文武家中可有良配。”
“嗯。”
赵荣福轻声答应,她知道出海有多危险,只不过心里还是颇为难受。
但也仅此而已,毕竟今日初见,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。
费如兰已经有了主意,翰林院、钦天院选择范围太窄。必须扩大些,一边在官员家中寻找,一边在金陵大学挑选。特别是刚刚读大学的,很多都还没婚约,必能寻到德才兼备之人。
“休!”
李自成一箭射出,正中野猪的前脸。
野猪还在继续乱窜,相较前些年,侍卫们已经专业很多,敲锣打鼓把受伤的野猪惊走,不让它往皇帝的方向瞎拱。猎犬也早已放出去,围捕这头倒霉的野猪。
李自成打马追赶,忍住旧时伤痛,又是一箭射中野猪的屁股。
赵瀚赞道:“闯王好箭术!”
那头野猪失血过多,跑了一阵,终于停下来,哼哼唧唧的面向人类。李自成连发箭失,数箭皆中,野猪再次奔逃,渐渐的终于倒下。
猎犬又撵着一头麋鹿出来,赵瀚说道:“你试试看!”
李铨弯弓搭箭,箭失擦边而过。
“你这箭术不行啊,今后还得多练练。”赵瀚戏谑一句,直接举起燧发枪。
“砰!”
奔跑的麋鹿应声而倒,继而又站起,往前走几步又躺下。
并没有死,猎犬一拥而上,专对着脖子下嘴,终于把麋鹿咬得咽气。
李自成听闻枪声勒转马头,看到皇帝用火铳打麋鹿,顿时有些无力吐槽:这特么也叫打猎?
赵瀚顺手把燧发枪扔给侍卫,旁边的侍卫,立即递上另一把填好弹药的。
赵瀚冲李自成喊道:“闯王可要比一比,今天谁打的猎物更多?”
李自成说道:“陛下用铳,我用弓箭,未免有些不公平。”
赵瀚说道:“我能用铳打猎,也是实力的体现,争雄天下如同此理。”
李自成似乎想到什么,居然点头说:“确如此理。”
赵皇帝打枪的本事愈发精进,即便上了战场,也能称得上神射手。接下来打猎,很少有打不中的,倒是让李自成颇为佩服。
狩猎归来,费如兰亲自给他牵马,边走边说:“女儿相中了那个李铨,其余的都看不上。我已经劝过了,还得重新挑选,不如在满朝文武家里,或者是金陵大学去择婿。”
“都可以,你安排吧,”赵瀚说着又补一句,“选中之后,带来我让看看。”
赵瀚没有直接给日本幕府下圣旨,而是派了一个使者,带着李铨先去长崎看看。
长崎有郑氏商馆,负责人是郑森的胞弟郑道周。
郑道周这个名字,历史上属于他的儿子,他一直都叫田川左七卫门。
李铨跟着使臣温九一,先坐船去福建,又经琉球前往长崎。沿途也没有闲着,跟着商船的船长学习航海,掌握船上的各种注意事项。
这个打算环球航行的年轻人,其实只出过一次海,属于彻头彻尾的菜鸟。
来到长崎,这里的荷兰商船,数量已经少得可怜。中国海商背靠江浙闽,有着巨大的竞争优势,疯狂挤占荷兰人的市场份额。
荷兰之所以还能继续混下去,主要源自幕府的海贸配额。
日本幕府规定,中国每年只能出售多少船货物,而荷兰每年又可以出售多少货物。一旦超过限额,那很抱歉,多余的商船请靠岸等明年吧。
此举逼得中荷海商,悄悄跟地方领主联手搞走私。
走私毕竟是走私,一部分中国商人,就跟竞争失利的荷兰人达成合作。他们在中国沿海进货时,悬挂中国的旗帜,到了长崎卖货时,又悬挂荷兰的旗帜,利用荷兰贸易配额来做生意。
“郑道周拜见天使大人!”
“郑先生快快请起!”
温九一扶起郑道周,介绍道:“这位是李铨李玉衡,身负皇命,有事请教郑先生。”
郑道周搞不清楚这年轻人什么来头,既然是皇帝派来的,那肯定也要予以尊敬,连忙拱手:“见过李先生。”
李铨回礼道:“叨扰郑先生了。”
给二人看茶之后,郑道周打发走闲杂人等,李铨也直接说明来意。
却见郑道周笑起来:“此事容易,根本不必惊动幕府将军!”
“为何?”李铨问道。
郑道周解释说:“如今的幕府将军,叫做德川家纲,年龄才十二三岁,政事都是幕府老中说了算。”
李铨又问:“贿赂老中?”
郑道周摇头:“也不必惊动老中,直接去找保科正之。”
“保科正之又是何人?”李铨愈发不解。
郑道周详细说明:“若论辈分,保科正之是幕府将军的亲叔叔。妾生子一个,因正室善妒,从小寄养于别家,幼时做了保科正光的养子。等正室死后,被幕府二代将军接回,对其恩宠有加。先令其拜领山形藩二十万石,又令其拜领会津藩二十三万石。别看幕府是老中酒井忠清辅政,其实背地里保科正之的影响力更大。”
李铨问道:“保科正之就能让幕府开港?”
“不能,也没必要,”郑道周说道,“保科正之的两块领地,都在日本的最东边。那些西边的藩主,或多或少都在海贸走私,而保科正之想走私都没商贾肯去。因此,保科正之严厉打击走私,主要是他无法从中牟利。李先生欲在日本东部打通补给港,正好可以跟保科正之合作,他的领地就在那里啊!说句僭越之言,此人在日本如同皇叔,他悄悄搞走私谁敢说什么?”
“妙啊,郑先生大才!”李铨赞叹道。
郑道周摆手:“吾非大才,只是熟悉日本情况而已。”
李铨本以为需要动用武力,或者至少要下圣旨给幕府,没想到竟然通过走私就能搞定。
李铨让郑道周准备丝绸瓷器等物,又找郑道周要了些人做跟班,便以中国使臣的身份前往江户。
他们有一封空白圣旨,根据情况填写内容。
到江户之后,正使温九一负责跟幕府打交道。无非是日本忠顺有加,大同皇帝非常宽慰,命使者带来丝绸瓷器若干,赏赐幕府将军以示勉励。
“还算繁华,就是乞丐太多。”李铨抵达江户,对这里做出中肯评价。
五十年前,德川家康在此开设幕府,命令西日本的大名们,每一千石提供10个劳役,轰轰烈烈的建造江户城下町。城堡周围的土地,全都建成了市镇。后来,各地大名和旗本,也被要求举家搬来居住。甚至,各地的和尚、商人、工匠,也陆陆续续迁来,可谓集中了全日本的菁华。
此时的江户城,明显带有军事风格,街区甚至都有碉楼。
如果历史不产生偏差,再过四年,一场大火烧掉江户60%的街区,重建之后就完全变成了商业风城市。
这破地方,人口已经有好几十万!
李铨乘坐的中国船只,入港时就被发现,登岸时迅速被一群士兵围住。
“天朝使者在此,快让幕府将军前来接待!”郑道周派来的翻译呵斥道。
李铨和温九一出国的时候,只带了几个随从,其余全都是从郑家借来充门面的,就连乘坐的船只也是郑氏商船。
江户对外国人管控很严,在闭关锁国的政策下,任何非日本人都要接受盘查。
听说中国皇帝派使者来了,老中酒井忠清亲自跑来迎接。
这厮排场十足,前呼后拥上百人。手下官员很多是步行,有少数骑马开道,而酒井忠清本人,则乘坐一种奇怪的轿子。
中国的轿子,抬杆位于轿厢中部。而日本的轿子,抬杆在轿厢顶部。
古代倭人本来就矮,抬杆位于轿顶意味着什么?
意味着轿厢的空间很窄,底部都快贴着地面了。就算想要扩大轿厢的空间,也只能往四面阔充,上下空间只有那么一丁点。
酒井忠清的轿子非常豪华,轿厢使用贵重木材制作,表面如同精美的漆器,还装饰丝绸之类以显高贵。但那古怪的制式,依旧让李铨努力憋笑,好似在抬一个装猴的笼子。
“下国属臣,拜见上国天使!”
“请起。”
酒井忠清戴着一顶立乌帽,帽身足有二十厘米高。连人带帽子,站在温九一面前,居然只及温九一的下巴。
这位老中的身高,估计还不到1米4。
酒井忠清引着中国使者进城,交通工具却是个麻烦,温九一和李铨都无法坐轿。实在是轿厢太矮,根本就坐不直,坐直了必然脑袋撞到轿顶。
好在酒井忠清早有准备,弄来两辆豪华马车。
进城安歇,美食伺候,幕府将军需要三天时间沐浴斋戒。
斋戒期间,还没满十三岁的德川家纲,带领属臣与中国使者会面。
在德川家纲之前,幕府对地方大名有绝对控制权。可这小屁孩继位时才10岁,大权迅速旁落到老中手里,几个老中趁机疯狂攫取利益。
酒井忠清也刚刚揽权不久,还没有真正成为大老,只是一个相对强势的老中。
在酒井忠清的安排下,德川家纲茫然照做,就连说话的内容都事先练习过了。
这种被老中掣肘的局面,德川家纲亲政以后也没法解决。于是,他的弟弟搞出侧用人制度,有些类似大明皇帝用太监分权。
在隆重的接旨仪式之后,李铨大摇大摆拜访保科正之,对外宣称是要赏赐幕府将军的叔叔。
屏退众人,李铨开门见山道:“赏赐没有,但我给阁下来带了礼物。”
保科正之躬身下拜:“多谢天朝皇帝赏赐!”
李铨笑道:“礼物不在这里,而在阁下的领地。”
保科正之不解道:“在我的领地?”
李铨说道:“中国欲开辟美洲航道,需要途经日本补给,补给港口最好在日本的东部。”
保科正之一愣,随即狂喜。
这时的日本,越往东就越偏僻,就连海贸走私商都不愿去。如果能在自己的领地开设港口,长期跟中国人搞走私,岂不是能源源不断赚来银子?
保科正之严厉打击走私不假,但如果自己也能参与走私,那也……情有可原嘛。
甚至都懒得掩饰,保科正之直接就问:“如果设立港口,天朝的海船,每年可来几艘?”
李铨回答说:“刚开始不太确定,我手里只有五艘船。一年之内,我会到阁下的港口买卖两次,先熟悉从中国到日本东部的航线。然后我会东渡大洋前往美洲,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。但只要有生意可做,其他中国商船,肯定也愿意来。”
“如此……甚好!”保科正之已然露出微笑。
两人很快议定港口地址,选在秋田西南边的酒田港。
江户时代,有句“西有界港(大坂),东有酒田”的谚语。酒田港的繁荣能够直逼大坂,源自于红花贸易的兴盛。红花是一种菊科植物,可作为化妆品、染布、绘画的原料,这玩意儿在江户时代畅销全日本。
至于现在嘛,红花贸易才刚刚兴起,酒田还只是一座小港。
那一片不仅盛产红花,还盛产稻米和蔬菜,完全可以作为补给港口。
当然,远洋航行最重要的食物,还是“行军粮”!
中国古代打仗,起锅造饭是常态,但也有种类繁多的应急口粮。
比如明代,就有飧饭和糜饼,前者类似自热米饭,后者类似压缩饼干。
飧饭是用大米煮制,然后拿去暴晒,反复煮晒十次,重量和体积都大大缩减。食用的时候,扔到锅里煮,或者干脆用水泡开。
糜饼,用糜子或大米磨成粉,做成饼状烧煮,同样要拿去暴晒。于是就成了压缩饼干,直接吃可以,扔进锅里煮也可以。
当然,这两种应急干粮,肯定味道不是很美。
而且制作比较繁琐,明末很多部队都懒得用,甚至许多军将根本不知道有这玩意儿。赵瀚刚刚起兵那几年,同样不知有此物,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。
李铨如果要远航大洋,这两种应急干粮必备。
平时层层密封保藏,免得其吸收空气水分发霉。正常的粮食吃完了,就可以拿出来使用,撑到下一次靠岸补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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