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长沙丘一望无际。
这里是十四环区边缘，一个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带。
这里的风景很好——不是指沙漠。因为如果你足够靠近边缘，你就会感觉身体比平时清了许多，并且可以看到眼前向左右展开，如宽屏般一望无际的星海。
只可惜太阳环分离装置护佑不到这里。而又总有太阳风暴裹挟着宇宙辐射吹到边缘。久而久之，边缘沙漠化，没有活的东西愿意待在这儿。
不过凡事总有例外。
千篇一律的起伏沙海中，阴影处的沙丘下，一辆破旧房车半掩盖之内。
幸普森是一个外表邋遢，有着严重暴力倾向，做事从来不过脑子且内心幼稚，依赖一只名为伊芙琳的廉价毛绒娃娃的人。
但他敢作敢为。遇到问题既不放弃也不坚持，而是先把出题人打死，堪称解决问题压轴的最优方法。
基于以上几点，警局里仅有的几名警员明知他有问题也完全不想来这鬼地方——他们不想惹一身辐射。虽然合成人辅警启用有一段年头了，不过……抛光合成人的皮肤比祛除体内辐射还麻烦。
房车内，锈迹污渍结成厚厚一层。蟑螂虫子随地乱爬，烟头酒瓶如垃圾场随意堆放，马桶就在床头不远，里面不光有污黄的尿和呕吐物。
辛普森提上裤子，随手往墙上一抹，挖着鼻子走向车门，并顺手拿起一罐啤酒。
哗啦——
踢开车门，沙子如雨幕般落下，他径直穿过，踢了脚房车旁的凉棚。
折叠状态的凉棚升起，破布撑起一片阴凉。辛普森坐到阴凉下的躺椅，微眯起眼惬意打了一个哈欠，而又恶狠狠咬了一下牙，以防有幽灵将dio塞进他的嘴里。
没人能从他这里占得便宜。
前方是起伏沙丘，再前方是在假阳光下而显得黯淡，边缘外的星河。
……
苏西并不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。她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。
警用飞行器在身后穷追不舍。离地几十米在街道穿行。
路人们纷纷抬头。
很快这里发生的事就会传遍十四环区。
她的名子和照片会出现在新闻。
她并不后悔。
苏西是菲林机械坊的仓库管理员。在外人形容中，她是一个保守，沉默，有些自闭的女人。
还有谁比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更适合看管装满合成人的仓库呢？
她的工作内容是看管这间地下仓库，有员工来了，开门。有员工走了，关门。
就是这么简单，甚至不需要巡逻。
让她心生萌芽的是在得到这份工作几天后，某一天夜晚。仓库内警报大作。员工警卫们风风火火而来，没有理从房间出来，站在走廊的苏西进入仓库。
几分钟后，他们束缚一只男性合成人，将它从仓库中带出。
苏西忘了合成人说的什么了。她只记得他们从身旁经过时，那名合成人从激烈大喊到苦苦哀求，直到最后满是绝望的哭泣。
就像是一个不想死的人即将要去死。
最后一名员工锁上仓库大门，对明显吓坏的苏西说：“别担心。它并不会死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。”
他没骗她。身体还是那具身体，只是芯片换了新的。至于旧的，它会被分解，提炼为原材料。
之后，苏西经常会听到警铃，也会看到这帮家伙或白天，或夜晚出现，带走或低沉，或愤慨，或绝望的合成人。
忘了哪一天开始的，苏西会在夜深人静，所有人都睡着时偷偷进入仓库——她当然有钥匙。
天花板有几十米高，货架同样有几十米高。
形状各异的合成人静静坐在货架上，昏暗灯光中，闭上眼睛的它们好像正在熟睡。
作为高档定制合成人的企业，菲林机械坊很少有完全一致的合成人。也就表示这里起码有几万个不同的合成人，甚至更多。
第一夜，害怕的苏西仅仅走出几十米就退回去了。十几天后，她已经能做到逛遍小半个仓库。然后一直没有增长——仓库太大了，而她走得太慢了。
渐渐地，苏西认识了离仓库大门最近货柜的一些合成人。
她像是找到乐趣，每夜她都会进来，在逛了几处货架后，和它们开始聊天。
只有苏西在说，用带着口音的语言聊天。
人类就是会做这种事——把物化为人，把人化为物。
机械坊的一些高管和员工很快发现了苏西的举动。不过他们并没有出现制止苏西。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苏西是仓库管理员，也许还有一部分是有一些心软。
没人想看她孤独终老。
很快，苏西认识的合成人越来越多，但总会有她认识很久，或刚刚认识的合成人朋友在晚上她上班后消失。
它们被售卖了出去。
她不知道它们接下来会受到怎样的对待，于是她笨拙地用视界查了一下。
好消息是，联邦拥有合成人保护法令。
坏消息是，它们注定不能享有等同于人类的保护。
渐渐地，原本停止探索，只想结交合成人的苏西重新开始深入仓库。
有天夜晚，她在仓库最里角的货架看到一个纸壳箱。犹豫打开后，里面是个金头发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。蔚蓝眼珠无神看着前方。
苏西有心打探下，知道了她的情况。
菲林机械坊的创始人斯特朗·菲林有一个早夭的女儿。尽管他之后做出和女儿一模一样，还有相思记忆的合成人，但还是因为悲伤过度去世。
安娜·菲林她从制作出来至今已经79岁。她是这所仓库内年龄最大的合成人。
她还在这里，既没被销毁也没被卖出，算是这群资本仅有的善意。
之后，苏西每天夜里都回来看她，帮她去除近百年来她身上的灰尘，像个家人那样。
某一天，她突然想要带走安娜菲林。真正的照顾她，而不是照顾一个关闭能源的合成人。
管理层对苏西的诉求很重视，经过会议后决定：她不再适合这份工作了。
苏西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。
这天晚上，她最后一次进入仓库，来到安娜菲林的纸盒前。
这个有着蔚蓝眼眸的小女孩抬头看她。
“你会帮我吗？”
苏西疯了。
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。
哪怕安娜菲林的眼珠转动看向自己，她也认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。
“对吧？”
直到这个小女孩第二句声音响起，打散了她纠缠在一起的念头。
苏西想起了那些意外启动，然后出现问题被从面前拖走的合成人。
它们是那么惶恐和绝望。它们不是一张白纸。它们知道自己所应对的命运。
它们无能为力。
苏西又想起这段日子所发生的。她将安娜菲林漂亮的金色长发扎成单马尾，用手帕一点点擦拭她的脸颊，直至可以看到吹弹可破脸颊上的几点可爱雀斑。坐在旁边讲童话给她听。
这是我的孩子。
她想。
她不能让安娜菲林孤独的坐在这里，直到某一天被某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人买下或被销毁。
“是的。”
她微笑。
“我会帮你的。”
苏西忽略了一点。
她看管的仓库里面合成人总价值有几百亿信用点，或许更多。
菲林机械坊不会蠢到让一名没有家人，少言寡语，有自闭症倾向的老女人来看管它。
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。它们会让一个同类负责一样事物，而让另一个同类看管这个同类。
这就是阶层。
所以在她想将安娜菲林从盒中抱出时，比她高一个阶层的员工发现了。
无数次听到的警报声突兀响起。
苏西忽然理解了，也感同身受了曾经那些合成人的恐惧和可怜。
她和它们一样了。
员工和警卫们来的很快。他们将苏西挤开，用不知名的仪器套在惊慌失措的安娜菲林脖颈，手腕，大腿上，将她从纸壳箱拖出。
没人注意到有个老女人悄悄溜走了。
当他们束缚小女孩离开仓库时，他们看到了苏西。
苏西·墨菲或许精神上有疾病，但她不是傻子。没有人可以随便支配她，抢走她的孩子。
“解开那些东西。”她说，用手上的枪对众人晃了晃：“放开她！”
员工配合的将安娜菲林放开。毕竟命是自己的，他们不打算为了公司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。
安娜菲林知道谁对她好，她来到这个对现在的她最亲近的人身边。
苏西挥舞着手枪，拉过安娜菲林走到电梯门口，在他们注视中关闭电梯。
她来到地面，经过保安室，在下面那些家伙没上来前开走还未熄火的飞行器。
安娜菲林乖巧坐在身边，一言不发紧贴着她。
闪着红蓝相间的警用飞行器和菲林机械坊的安保飞行器追在身后。闻到腥味的记者跟随而来。
苏西已经不可能赢了。
但没人能阻止她停下来。她就算死也不会交出安娜菲林。
飞行器已经被她开出超出城区上限速度两倍。
直到某一个时间，她的视界接收到一条消息。
【我们是避风港。如果您没听说过我们，可以理解为合成人收容组织。我们已经知道您对于我们同类的帮助。所以接下来希望您能前往一个地点，那里的人会帮助您和安娜菲林。至于身后那些家伙我们会暂时帮您摆脱。不过还请快一些。】
苏西的视界出现导航。笔直的仿佛要到达世界尽头。
在身后追兵如喝了酒的苍蝇摇晃时，苏西选择相信这条消息，继续加速。
安娜。安娜菲林沉默不语，像个有着自闭症的小孩。
这点和她很像。
之后的一段时间，直至她们离开贝塔城，身后追兵也没出现过。
直至她们到达一片沙漠，身后追兵依旧没有出现。
新的消息传来。
【您成功了。不过警方依旧跟在身后。我们需要您将安娜菲林送到地点后，将一个地址交给那里的人。请注意要用手写的方式。再之后，您可以将飞行器设置成自动航行离开十四环区。】
苏西照信息去做了。
她在导航地点停下，那里只有一个身上肮脏邋遢，一只眼珠被木球替换的男人。
“老规矩，报酬呢？”辛普森问。
“我不知道，他们只让我来找你。”苏西拿出了那把枪，将安娜护在身后。
“噢，一个老女人，一个小女孩。我看起来难道很有善心吗？”辛普森将吹进鼻子的沙子擤出，在裤子上一抹，起身走出凉棚下阴影。
他微眯着眼，让苏西握枪的手有些抖。
一点黑点在远处浮现。
“警察就像苍蝇一样。”辛普森目光从黑点上收回，干呕几声打开房车门：“躲进去吧。”
苏西渐渐放下枪，看向远处天边的黑点：“他们发现我了。”
她将写上地址的纸条团起抛向辛普森，随后蹲下来，将枪交给安娜菲林，注视那双沙漠中的海洋：“如果有人对你不好，就开枪。”
她轻轻将安娜推向辛普森，坐上飞行器，开向几公里外的边缘。
警方已经足够接近，他们眼睁睁注视他们的目标穿越边缘，然后在几秒后化为一团火球，而后飞速熄灭。
环区市政不认为有人会想要从边缘奔向星河。就算有——为什么要进行防护，阻止那些一心想要寻死的人呢？
关于苏西的精神是否正常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，苏西·墨菲人生最后一天和家人在一起。
……
警方在边缘盘旋，最后落在房车前。在此之前，辛普森让安娜躲进房车，并将脚下纸团碾进沙子。
“又是你这家伙。”两名警官从飞行器上下来。
辛普森平静说：“我他妈什么都没做。”
“是吗。那她停在你这里做什么？”
辛普森腰间耸动几下：“我想她可能对我和你母亲的事很好奇。”
“别耍花样辛普森！”这名警官大吼：“打开门。”
“既然你们想看。”辛普森耸肩，将房车铁门打开。
两名警察只是在门边向里望了一下，没人想要进去。
其中一名警察通过胸口通讯器说道：“目标通过边境离开十四环区。”
随后向辛普森威胁道：“别想耍花样。”
这两个警察就这么回到飞行器离开。从始至终没有想进去看看，哪怕安娜菲林就站在门口。
所以你永远不能指望有人对某一件事用尽全力，哪怕那是他的职责。
目送他们离去，辛普森捡起沙子中烫手的纸团打开。
[十七灵异侦探事务所]
他回头对房车里喊。
“走吧，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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